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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儘管那日他感受到一點點友善的電波,整體來說,

小老師還是老樣子,他也不遑多讓,照樣在遲交作業的邊緣徘徊。每隔一陣子就得

在放學後的教室上演同樣的戲碼,他實在能夠體會吳剛和薛西佛斯的心情。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除了那樣的時間點以外,國文小老師還算得上是溫和,不

難相處。他常常有種恍然大悟的驚喜,原來對方也是地球人,跟自己一樣也是普普

通通的高中男生啊。





同樣覺得校門口的樹叢——據說是修剪成龍狀,意圖勉勵學子——活生生是炸

蝦天婦羅。同樣會在上學途中拿免費的捷運報,偶爾罵一下聳動腥羶的頭版。同樣

認為換體育服時,總要把教室留給女生用不太公平。同樣有點遺憾學校附近的書店

竟然只有一家,雖然再走十幾分鐘就有兩家超大型書店。




要是去台北車站附近逛書店,兩個人會特意經過消防隊,繞到附近那間紅色招

牌的台灣食品店,他買霜淇淋,沾著事先買好的薯條,大口享受冷熱交替的雙重口

感,小老師會皺眉說小心別肚子痛,他則回嘴說小心別蛀牙,因為小老師都買紅豆

羊羹,而且是超小包裝的那一款。小老師也很常去份量根本是鳥食的日本速食店,

最常點的是抹茶拿鐵和法式布蕾,那種大姊很愛的小罐子。小老師的吃法很像訓練

有素的乖小孩,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嚐,雖然乍看之下不太協調,日子久了,發

現那滿足愉悅的自然神情還滿適合當廣告當代言人。




當然,這個人在學校的樣子也滿順眼。厚重的海苔綠外套和米色背心早已收入

衣櫃,大家換上薄薄的淺綠短袖襯衫,在貼著嫩粉瓷磚的建築物旁走著,在新生的

小葉欖仁下笑著,這樣的情景非常適合題上「綠煙紅霧」等文句。在這三千多名學

生的地方,小老師就像穿著雨後轉晴而水青的天空,是最舒服而實際的存在。




這種存在,可能不單單限於視覺。從教室去圖書館,必須走過類似橋樑的通道,

日光灌溉,兩旁的花台植有雲南黃馨,點綴黃色小花的枝葉有如垂軟的髮絲,修長的

手指,似乎想觸碰自中庭卓然而立的小葉欖仁。






小老師總是走在外側,有時候乾脆一個人抱著兩人份的書,就是淺淺笑著,看雙

手自由的他把玩嫩綠的雲南黃馨。長長葉子的觸感十分柔軟,可以捲在手腕上,他不

禁想起日前看的小說,有個巫師的妹妹把小龍當手鐲,他於是把手舉高些,說也有寵

物耶。這個有點冷的蠢話笨行為,小老師竟也同步發出會意的笑容,露出的兩排牙齒

彷彿白玉,那是眾人少有也少見的寶物。




* * *




一年級下學期的重頭戲之一,就屬班際合唱比賽。他其實滿喜歡唱歌,單獨走在

路上或者洗澡時皆盛大演出,只是在團體間的走音頻率略高一點。幸好小老師跟他同

一個聲部,可以指點他。




兩個人捱在教室外走廊欄杆旁,他拿著樂譜的雙手往下一伸,屈著身體,把自己

當紅花大棉被似的曬著。身旁的小老師一手曲肘擱在欄杆上,背脊自然地挺直,標準

得宛如國父紀念館的儀隊,而右手長指輕輕拍打欄杆,數著拍子。鏘、鏘、鏘。




春的涼風從兩人之間的縫隙穿過,歌聲飄揚。他嗅到對方身上一種清爽潔淨的味

道,就無聊地隨口一問:「喂,你身上噴什麼東西?還是用哪牌子的沐……」




話語被另一個同學打斷。來人轉告請小老師立刻去導師辦公室一趟,滿臉十萬火

急。小老師回應,轉身欲走,又停住腳步,說:「艾草皂。」解開這無謂的小小疑惑,

看他點了頭才走。




是艾草皂啊,大姊和二姊以前好像買了幾塊,那時候自己還極度嫌棄那墨綠色的

外表和古怪的氣味,嚷著絕對不要踏入浴室……。他換個姿勢,下巴靠在有點冰涼的

欄杆上,視線從五線譜跳到走廊。




眼前這個人走得穩健快速,可是自己的眼睛好像裝了高級錄放影機,啟動四倍慢

速。舉足、踏下、手臂揮動和頭髮被吹動的幅度,每一個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

纖細柔軟的黑髮,襯衫領口的杏白頸項。




挺而柔軟的衣衫,勾勒出少年良好的自律和體態。風從國文小老師的袖口注入,

襯衫彷彿有了生命似的鼓起來,像是一隻蝴蝶從詩集中翩翩飛出。蔥綠的身影漸行漸

小,最終轉入盡頭的辦公室,在粉紅磚牆構築成的甬道消失。只剩陽台上翠色的雲南

黃馨仍在風中搖動枝葉。




目睹這樣的場景,像是黃金假日剛睡醒,意識朦朧未明,不知身在何處,失去方

向,全身浸在迷失感中。




他又挪動幾公分,到小老師剛剛站立的位置,抬頭挺胸,左手規規矩矩壓好樂譜,

右手敲著欄杆,鏘、鏘、鏘鏘、鏘鏘。數了幾個小節的拍子,漸慢,鏘。他停止敲打,

掌心安靜放在前一刻有人碰觸的地方。


冷銀色的欄杆,奇妙地保留敲擊的餘波,以及幾分溫熱。



***




陶醉於合唱比賽第三名的欣喜中,士氣正盛,全班又投向另一種活動。高三的學長

學姊為畢業考和指考孜孜矻矻,高二高一也為了幫忙活動而課課趕工。




學校傳統之一:畢業考結束的中午,口字型的整棟教室大樓因盛事而鼎沸。在管樂

隊的演奏中,位在四、五樓的高三生可以盡情丟灑紙花和彩帶,營造柳絮紛飛或中庭飄

雪般的絢爛景象。這是考生獨享的樂趣,生活的期待。




身為學弟學妹的人們則不時協力製作五顏六色的紙片、紙圈等等。尤其是比較不喜

歡或較空閒的課堂,就把教室當成客廳,進行家庭手工泰勒化作業。反正來日方長嘛,

期末考?期末報告?他不怎麼在意。畢竟人生應該更快樂,既然某位大人物曾說不要為

了明天的事情憂愁,大概也可以解讀成考試作業就等死線當天再煩惱吧。儘管得意這樣

的見地,他未曾跟小老師分享。




在學校是快樂自發的紙花工人,在家是被使來喚去小書僮兼奴僕。其實,一家四口

的生活倒也踏實安定,只是他老感到有些地方怪怪的,生活像是一幅圖案精美的拼圖,

居中的主體幾近完成,雖然少了永遠找不到也猜不著的幾塊。



自己的不太對勁,除了在家,也涵蓋學校;除了媽媽姊姊,還有那個人。



一如往常,他又被姊姊們當試驗品,一邊被人抹上保養品、捏捏臉頰,一邊還得謝

主隆恩,感恩姊姊「苦心孤詣」造就他連女生都艷羨的好膚質。一切應與平常無異,包

括被半強迫啃食要一起做筆記的書籍資料——偏偏就是對一些敘述心有戚戚焉。




例如:大姊正在校稿的書,書上所說的「在密閉狹小的空間,容易滋長情愫」,還

有二姊準備考研究所的書籍和筆記:斯德哥爾摩症、吊橋效應、移情、雙重關係……。




這個時候,應該問問專家!他倚著書房的門,搔搔頭,說:「二姊,我有一個朋友,

他很煩惱啦,要我幫忙問問看。就是……」




原本埋首苦讀,殺氣騰騰的二姊瞬間戴上溫良恭儉讓的笑容,用親切的口氣說:「你


想被丟的,是這本《發展心理學》下冊,還是《諮商理論與實務》呢?」



都不想!還是改日再談吧。




身為獨子又是老么,照理說應該備受寵愛。可是,凡事總有例外。儘管媽媽姊姊對他

滿好,爺爺奶奶更疼他,端出豐盛的食物來餵食他時,常感嘆這孩子的鼻子嘴巴跟爸爸生

得好像。




***




留下晚自習的某天,不必趕作業,他跟小老師坐在教室窗台上閒聊。他雙手環抱曲起的

膝蓋,就這麼談起家裡。




「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吧,我媽幫別人帶小孩,我跟他也才差一兩歲。每次晚上要寫功

課時,媽媽跟他坐一桌,我坐在另一桌。好幾次,我抬頭偷瞄他們,都有一點,怎麼說呢

,嗯,羨慕吧。我媽,她總是說我很乖很聰明,可以自己讀書寫作業,可是,可是每一次

我聽了,很奇怪,還是很難高興起來。早知道,一開始就笨一點懶一點壞一點。」




突然話起當年,彷彿拉著小時候的自己裸奔逛大街,一半羞恥,一半疲累。他原本

壓在手腕上的臉,不由得轉而向下埋在手肘和胸前,下意識數著襯衫左胸上藍色校徽的

線條。




過了好半晌,就是沒有聽到任何回響。糟糕,他怎麼拋出這麼一個難以接話的話題。

頭不禁埋得更深更深了。




正在構思怎麼打哈哈過去,忽然,他的頭頂感到一股重量。對方的指尖有點冰涼,

動作非常輕柔,像是雪花飄揚而落。初春將融的雪花,釋放著暖意。




自己長這麼大了,又是一個男生,還被另一個男生摸頭,真是……有一點不好意思,

還有一些些安心、高興,一絲絲的舒服,讓人從眉頭到膝蓋都有些酥軟,沒有半點力氣反

擊。




管他的男性氣概!想起電影的一幕:歐蘭朵跟土耳其王儲舉杯說兄弟會的台詞,動作

超級僵硬、不自然。也許,溫和順從也是一種勇氣。



他開始瞭解少女漫畫中為何常常飛舞著花瓣,也深深體會筆下華麗而蒼涼的女作家在

照片背後寫下的話。




面對某個人時,靈魂的確自願低下到化為塵埃,塵埃裡卻有一座花園,落英繽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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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

照例的閒聊:
1.說到國父紀念館的憲兵儀隊
當年看到另一人幫忙整理領子 我跟同學秘密狂喜:P

2.文末的原文來源是張愛玲給胡蘭成的話 寫在一張相片背後: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3.這一回 好像有點被桌球篇的學弟附身 還開啟少女模式......
下篇希望走回歡樂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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