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時光

精神上即使一片繁花盛景，現實中，背景仍然是一堆課本、作業和報告的

斷井殘垣。


該不會還得了花粉症吧？生命飽含過份的充實之美，都已經是溫暖的五月，

他的鼻子竟然嚴重過敏，噴嚏、鼻水跟梅雨一樣，不計成本的狂落。可惡，他

可是經歷一番動心忍性，好不容易才拔掉網路線、把漫畫封箱，也整理好半年

前跟國中同學出遊的相片，偏偏半路又殺出病痛，如此一來，這兩天才乖乖認

命，白手起家的期末功課進度又耽擱了。


果真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期限卻不會跟著變化。


根本是自作孽！胃再度痛了起來。一旦緊張，腹部又燒燒灼灼，加上通宵

趕工，身體猛烈逆襲。到校才沒多久，他已經難受到了臨界點，又不甘心回家，

畢竟補抄筆記好麻煩。兩三個同學建議他去保健室看看。


豪爽的護士阿姨特別優待他可以暫時在此休息。睽違十來年的保健室，床鋪

比想像中得舒適，可能自己也比認知中來得疲累吧，朝會升旗的奏樂聽來好遙遠，

人就這樣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裡，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冬夜，摩托車在通往診所的路上疾馳，在後座的他

無力地靠在爸爸的背上。


不僅很蠢地因為吃太多蝦子——爸爸說吃蝦子阿公要沾醬油，蝦子妹妹要配

芥末，番茄醬、莎拉醬也不錯——而鬧肚子痛，而且兩個人很蠢地都忘了戴手套。

他發現爸爸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寒風送來幾條巷子外的小狗吠叫聲，和摩托車的引擎聲應和。他又痛又睏，只

見一盞盞路燈接連後退，曳出道道流星似的銀白軌跡。將來一起搭太空船旅行的話，

大概也是類似的感覺吧。



發冷到一個程度，他抱著爸爸的手，竟然泛出甜意。不可思議。他眨眨眼，摩

托車快速平穩，彷彿漂浮在寧靜的銀河中。數著路旁流逝的星光，他許了一個又一

個願望——日後有的成真，有的永恆凝固為希冀——爸爸低聲輕喚著他，說就快到

了，醒來吧。


「醒了？」



驚夢。視野內，小老師一如平常的面容越來越清晰。他點點頭，知道自己醒

來了，而身體裡面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持續夢遊，日日夜夜。


「現在下課了嗎？還是要上課了？」他一邊發問，一邊像大花貓洗臉般揉著

自己的兩頰。


「第一節課，剛過十七分鐘。」對方看了左腕上的手表一眼。彷彿了解他所

疑惑的事情，小老師繼續說：「早上請公假，剛好到一個段落，順便出來走走。」


「齁——翹課又翹班！壞小孩！」。



小老師採取消弱技巧，對他的攻擊充耳不聞，逕自詢問：「現在還很難受嗎？」



「嗯嗯，胃好多了。」


「這個時候，通常手會放在肚子上吧？」


順著小老師的眼神，他才發現自己左手握拳護著胸口，右手揉著鼻子。


「我高興啊！不然怎樣？咬我啊！」平躺的他撇撇嘴角，張牙舞爪。


「嗯，那就開動吧。」


小老師起身靠近，左手按在床上當支撐點，身體緩緩朝著對角線前傾，正好

是他左肩的方向。


如同見證一次月食，眼前的世界轉暗，而小老師的眼眸更顯得豐盈明亮。近


距離下，見到自己映在對方眼朣中的影像，他有種臨水照影的錯覺。


小老師稍一停頓，長而秀氣的眼眸往他一瞅，兩人視線交集，他的心臟猛然

一縮，雙眼也忍不住緊閉。


熟悉的艾草味如漲潮一般漫至他的鼻間，剎那間又退潮。


他睜開眼睛，小老師在一個手臂的距離之外。


「給你。本來放在枕頭旁邊，當作驚喜的。」


「……飯團！」


體育班的球隊打入全國高中總決賽，贊助廠商特別邀請已經踏入職業體壇的

學長回校發送限量的三角御飯團。前兩天人潮洶湧，今天的身體狀況又不適合去

湊熱鬧，他本來以為沒機會拿到。


「嘎，等一下，你跟我們班上哪個人拿的嗎？」


他怎麼可以接受不義之物呢？這八成是有人主動朝貢，或是小老師運用高壓

懷柔的手段搜括民脂民膏吧！


「當然是親自從學長手中拿到，才有意義吧。」



「那，那真是辛苦了。謝啦……」他瞧著掌心的食物，如同畫餅充飢，喉嚨間

似乎也被填滿無可名狀的東西。


「不客氣。慢慢吃吧。」小老師的眉頭舒展，嘴角的弧度適宜又滿載愉悅。



他把飯團當沙包丟著玩了幾次，還是感到一下子就把得來不易的飯團吃掉，好

像有點可惜。



「不對！這是冷的。早餐就是要吃熱食啊！好想吃火鍋、紅麵線、廣東粥，啊，

茶泡飯也行，要用仙草烏龍茶，加上鯊魚煙、茄子、青椒、泡菜、枸杞、皮蛋……」

越說越餓，他順勢裹起被單，儼然變成高麗菜捲。



「好吵。」小老師眉宇間浮現包子般的皺摺。「那是黑暗料理吧。你直接去廚餘

桶吃餿水好了。」小老師緩緩吐字之餘，竟然把飯團沒收了。


「還我！搶別人的食物，死掉後才要在地獄吃等量的餿水！」


「那真要感謝你，讓我往生也飲食無慮。」



「還我啦——這是啥？」


對方遞來一枚紅色的紙蜻蜓，外型很像機器貓的道具。


「早上開會定案的最新力作，很適合下個月的活動。你看。」



從高處放手，紙蜻蜓似乎先歪斜幾分，隨即調整成最佳狀態，猶如花式溜冰選

手全力以赴，旋轉，旋轉，再旋轉。紙蜻蜓徐徐落下，畫出一個又一個完滿的圓。



小老師哼起應景的卡通主題曲，中文歌詞在他的腦袋跑馬燈，閃爍著字樣。好羨

慕那個世界的主角，其他人也可以實現所有的願望嗎？



他的腹部又開始燒痛了。察覺到的小老師抿抿嘴脣，一副想在腦中搜尋什麼適當

話語，可是又跑出「找不到網頁」的畫面，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也是一種放假吧，好好休息。」


小老師離開了，留下一枚翡翠色的紙蜻蜓和一個蜷曲如草蝦的他。



淺眠的他，等不到鐘聲響起，決定不如先去合作社隨便買個東西塞塞肚子好了。


「同學，你的頭髮黏著貼紙。」護士阿姨好心提醒。


他一抓，原來是飯團上印有口語的貼紙，什麼時候被那傢伙惡作劇啊？


「要Check out了嗎？等一下，還有Room
Service喔！」愛開玩笑的護士阿姨放下

茶杯，朝桌上一指：「你同學留給你的，吃完自己要洗碗筷喔。」



式樣簡單的碗內，盛著同樣簡單的食物：八分滿的茶水和白飯，還有細碎的海苔

點綴。一陣陣煎茶的清香飄來，烘得人暖暖的。




＊ ＊ ＊



後來，小老師問起味道如何時，他微笑道謝。這也不算說謊吧，其實，那一天直

到中午，他的胃才有食物佈施，是一個便當和三個麵包。不過，光憑護士阿姨的驚喜

表情，他猜想那碗茶泡飯應該很可口。



沒關係的。依照他的地獄理論，一個人的食物是有限的，死後都會補回來的。何

況，他最近也算是被小老師餵食好多次了。




有幾次買東西吃，不走大門，他跟著其他人一同穿牆而出。當然不是特異功能，

只是無聊高中生興起的一種方式。操場的後門不開，學生就從旁邊的鐵欄杆側身而過，

他同樣輕鬆穿越，而不合群的小老師寧願像演武俠片地敏捷攀越。小試身手之後，

相鄰的兩攤水煎包、老闆長得像達摩的素食自助餐、小館子的大餅和嗶嗶飯似乎更加

好吃。



不出校門也不愁吃喝。託小老師的福，三不五時，他可以分享口福，包括班上家

長煮的綠豆湯，國文老師另一個科任班女生送來家政課的烤餅乾、併班一起上軍訓課

的同學慶生的蛋糕，甚至還有校刊社學姊請的青蛙撞奶。


「你人脈真廣啊，有這麼照顧人的學姊。」



可惜學姊有這個不肖學弟，把整杯飲料送給不相關的人。嘖，粉圓煮得太軟了，

還是二姊從那家店買回來的比較好喝。



「她答應要請一年級的。」小老師想起什麼似的，原本平淡的臉上綻開笑容。

「她個性是滿好，還跟你有點像，注音常常拼錯，講話有一種腔調。」



「是喔……」沒事被拖下水比較，對手還是活潑開朗的文藝美少女，自己真倒楣。

「那個學姊還真是可愛吧？」


「這樣說來，是滿可愛的。」小老師眉一挑，笑得更樂，眼睛都瞇起了。



可惡，你怎麼還能雲淡風輕的笑著，那麼生氣焦慮心胸狹小的自己根本就是笨蛋。


或許看多了，他對小老師的笑容已經免疫，只感到煩躁。


你怎麼可以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繼續悠閒自在地生活？


怎麼可以呢？




＊ ＊ ＊



冷靜想想，小老師的確有資格這樣活著，這麼一個先天優異、後天努力的人。連

他這種人都覺得跟小老師相處倒也不壞，有很多東西可以聊，正經的或不用腦筋的，

就算什麼話都不說，也不會尷尬。



那個人並非如第一印象般單調，光是表情就很豐富。造口業時，眼角和嘴角透露

的狡獪驕傲；不屑或厭惡時，雙眉之間出現有趣的皺摺；頗為愉快的話，會大放送彎

彎的眼睛和整齊的牙齒。一個又一個的面向，就像是好可愛的便利商店磁鐵，吸引大

眾瘋狂集點來兌換。


好可愛。這種詞語在心裡偷偷冒出，讓他有一種軟軟甜甜的詭異感受。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也不錯吧，那些人可能也這樣想的。當中又會有幾個人呢？

幾個人會跟自己一樣，因而晚上睡覺時像蔥抓餅一樣翻來覆去呢？



如果有，他們也都是金黃香脆的好吃蔥抓餅，自己不過是燒焦的次級品。有如頂

級冰品的小老師，在高二分班後，因應物以類聚的道理，會到更適合的班級，跟更棒

的人當朋友吧。



少年如冰的溫暖，就算很喜歡，其實很不好，就像愛吃冰，吃多卻會感冒喉嚨痛。



自己怎麼又在恍神了？還把胡思亂想寫到高二升學分組調查表上，呼，幸好是用鉛

筆。他拿起橡皮擦，小心翼翼，輕而仔細，一筆一劃地拭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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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應該沒有這樣的護士阿姨吧 :p

2.抱歉 我總是錯估><
(為什麼寫那麼慢又寫不完呢 Q_Q)
主角也跟著壞掉了......

但這應該是Happy Ending的短篇!

謝謝這一段時間的閱讀和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