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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日子以後,每當他詢問學長的意願時,他都會想起大一開學時候

對方回應的模樣。

「好啊,桌球室就在體育館的地下室。兩點見囉!」與直率愉快的應

答聲同步,學長那一頭天生的栗褐色髮絲因為點頭而有幾縷些微飄動,線

條在他的瞳仁裡篩著晨光,學長雙唇彎起的弧度跟白白的牙齒也一併注入

他的眼睛中。

跟高中不同的是,對方的臉蛋上多了一副咖啡色膠框眼鏡,恰好跟他

相反,效果也截然不同:自己高中時戴起眼鏡是呆板醜陋極了,之後好不

容易靠著隱形眼鏡才有所起色;印象中學長天天配戴隱形眼鏡——聽說在

高三以前不時換成其他五顏六色的角膜變色片,繽紛得在代代師生之間流

傳不已——宛如清水供養著,那一雙茶色眼瞳總是流金溢彩,出落成一對

美麗的吟唱者,相遇的人不禁駐足,以他們的眼睛出神地聆聽。現在的鏡

框與學長十分相配,更有烘托的作用,像是名畫的表框,襯托出畫作的顧

盼神采。

他還記得那天是週五,學校裡瀰漫一種慶典的氣氛,一半因為隔天要

放假,一半或許是由於大一學生們對學校的新鮮感尚未消退的緣故吧。一

樣是大一,他的心卻平靜如湖,只偶爾被一些美好的光景和閒情激起漣漪,

這是一種恬淡而雋永的幸福頻率。一切像是暈染上暖黃的微光,清晰卻不

刺眼,跟筱田昇的鏡頭語言還有學長身上的氣息屬於同一類的色調。他很

喜歡這樣子的幸福,同樣是面對求學生涯的嶄新篇章,高中時代實在是如

同一篇打翻墨汁的紊亂塗鴉。

* * * * *

印象裡高中放榜的那一天,父母笑得好高興,不是因為他可以讀親戚

朋友和路人甲乙丙丁或誇獎或妒忌的學校,而是分居已久的他們總算正式

簽定了離婚協議書。無喜無悲,反正是他們大人的事情,對自己來說,地

球依然轉動,他繼續按著原有的步調過日子。

只是暑假一個人待在家中久了,發覺電話鈴聲在樓中樓原來會迴盪得

那麼揪心,一如失怙失恃的棄嬰在啼哭。他不忍心,接起電話,親友的恭

賀聲和安慰聲自話線那一端輪番而來,每個人都收放自如,每一通都在不

到一分鐘的時間內做出兩極的變化,媲美專業水準,他佩服之餘差點逸出

笑聲。還有一些聽起來同年齡的路人們,劈頭直接問他要不要重考。


在決定拔掉電話插頭以前,他確實有一點掙扎,畢竟這些來電也算一

種小小的生活娛樂,只是他真的無法理解人們:沒有不滿意的成績,要怎

麼報名補習班?沒有驚喜,要怎麼高興?沒有悲傷,要怎麼哭泣?

既然不曾擁有,那麼如何談及失去呢?

他也不懂父親的邏輯,明明就跟母親對抗十年多了,好不容易才逃出

婚姻的圍城,不到一個月,又喜孜孜地奔回。父親露出帶有靦腆的笑容,

說跟她認識三年了,確信可以走一輩子,說她是一個好女人,跟他一定會

相處得很好,說他永遠是自己的兒子,要他不必擔心……。

他淺淺微笑、點頭,問訂好婚期了嗎,得到回應的父親笑得更開懷。

對於那個女人,他不置可否,反正又不是他要走上紅毯,只要父親喜歡就

好。那年夏天的尾巴,他們忙著試穿婚紗,挑選喜餅和蜜月地點,他也不

閒著,訂做制服,選購詩集、樂譜和參考書,倒也相安無事。

真正麻煩的時期是在開學之後。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不比暑假中幾次

見面可以用敬語「您」打混過去,先不論談話內容,光是稱謂就讓他頭疼,

比數學習題還難解。那個女人還在讀書,只比他大上十歲,叫小媽、叫阿

姨?太老。叫姊姊?亦不恰當。他不動聲色,對方也神態自若,兩個一年

級生維持表面的和平,各自靜靜的生活,反而是趨近不惑之年的父親在一

旁乾著急,寵愛大的,不忍施壓,就對小的耳提面命起來。

小時候,他經常躲在被窩裡祈求父母親多多跟他說話,祈求一家人可

以在家吃一頓飯。追求了那麼久,如今也算得上如願以償,卻沒有巨大的

喜悅感,反而是煩悶和空虛。讀高中這件事也是同理可證。

制服醜陋,教室破舊,老師無趣,連福利社的雞排也是乾乾癟癟——

真是應驗母親所說的「一流學校,三流設備」。但是,她最後一句的「一流

學生」並未完全成立。他從不奢求在班上找到知己好友,然而就連校方規定

參加的社團——好在可以選擇符合己願的——中亦無一個志同道合的人。

這一年,秋天的颱風特別多,彷彿帶著尚未抒解的盛夏之怒降臨這多事

之秋。雖然學校避開水災,卻走不出雨水編織的天羅地網。不上課時,他常

站立在走廊的最外邊,用掌心承接自欄杆滴落的雨水,水滴並不冰冷,只是

幾乎察覺不到的微涼,還潛藏著鐵銹的氣味,有時,他垂下手臂,掌中雨滴

從指尖緩緩滑落,一滴接一滴,以一種濫情戲碼中垂死角色血流的姿態;更

多時候,他彎起手肘,雨水流過生命線,流過手腕的靜脈,最終無聲無息地

墜向地面,轉個身就風乾似的,一切了無痕跡。除了自己,沒有人會記得雨

水的流向吧。他偶爾也會仰起頭,凝視雨水最初掉落的姿態,水滴串連成線,

感覺世界無異於一座沙漏,灰濛濛的蒼穹降下無色的沙粒,永不止息,似乎

總有一天萬物萬事將被完全掩埋,一起沉沉睡去。

所幸從小到大,他養成快速調適的能力,可以自己找一些生活樂趣。幸

虧這個學校也不是一無可取,老師們從不嚴格要求學生聽課,同學們也多半

利用紙條簿本聊天,講話或手機遊戲的聲響也偶一為之,不形成過大的干擾,

他可以靜心讀讀書,寫寫東西,頂樓音樂教室旁的琴房更是他私人的桃花源。

這般美好的校園生活持續不到一個星期,就被那個傢伙搗亂。

* * * * *

初次見面,只覺得那個傢伙實在太醒目。明明陰天的光線不佳,明明髮

色比常人來得稍淡,明明身材不算魁梧,還略為駝背,站立在走廊上的褐髮

傢伙卻有如內建聚光燈一樣,招來教室內外眾人的注目。他睇了一眼,正要

回歸意象的世界,不料來者竟然是來找他。

徐行步出教室,抬頭,他瞥見對方胸口上的學號,原來是一個三年級生,

自稱是他的直屬學長。究竟學長當時說了什麼,因為他全當作是客套話,也就

不太費心神去聽,只感到那是很適合唱詩班的音色。

出乎意料,學長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此外,表裡如一,作風就像

外表一樣,很是亮眼,同時非常礙眼。往後,他逐漸能夠了解為什麼學長是一

個校園名人,為什麼學長有一大票的死黨、朋友、球迷、愛慕者——涵蓋友校

的女生和男生——以及少數的對頭和反對者,兩邊壁壘分明。

一開始,他對學長的觀感是處在灰色地帶——雖還還是偏向少數分子那一邊。

也不能怪他抱著反感啊,這一種任性妄為、行事高調、鋒芒畢露的人,扯上關係

最麻煩了,不僅要挨受對方自以為是的體貼,還得多勞心傷神,回不去自己原本

的生活。

誰叫學長不務正業,高三生還留在桌球校隊,也沒拉拔出半個青出於藍的接

班人。誰叫學長把考生的耐力錯置在跟他經營非必要的關係上,家裡的那個女人

就夠他煩惱了。誰叫學長老是塞甜食給他,他最討厭有人花錢買多餘的熱量了,

尤其是明治巧克力那一種幼稚甜膩的方塊,換成草莓或抹茶口味一樣令他反胃。

更何況學長一次閒聊中說什麼會「連另一個不在的高二學長的份一起」補償,少

年的臉孔跟父母親的面容頓時奇異地重疊在一起,這三個人到底有什麼資格認定

他們自己有通天的本領,就這樣擅自決定別人的人生……總之,罄竹難書、擢髮

難數、惡貫滿盈,信手拈來學長就有三十六條罪狀,一條也不缺地記載在他當年

的日記簿中。

他的確抗爭過的,畢竟他又不是當年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孩,卻依然未能如願

以償。稍一回想,其實有太多因素讓自己無法完全討厭學長。像是學長跑了好幾

家便利商店,終於買到傳聞中濃度99%的純巧克力,見到他願意放入口中品嘗,學

長高興得也丟入一大塊到嘴裡——當時微苦而而細膩的口感和學長極其有趣的表情

真是令他再三低迴品味。學長的音色很順他的耳,說話間自然有一種和諧的聲律,

之後細聽,才知道學長可以把那些日常瑣事都說得趣味盎然,連一些理當傷心難過

的事情都能詮釋出別番滋味。如果只是這樣,如果只有這些感受和想法,他就能好

端端待在那個灰色地帶,大不了跨進真正學弟和朋友的領域,也不至於出界。

* * *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那些無可名狀的情緒逐漸在他的心裡滋生。


是第一次看學長打桌球比賽的時候嗎?明明就拿過那麼多獎盃,獲勝時還樂得

瞇起雙眼,拿著球拍的長手向上一揮,笑起來像是看板廣告中小孩收到禮物的模樣,

毫不掩飾開心。


是學長拉著他一起看流行雜誌的時候嗎?像是拜讀宗教經書那樣謹慎的翻頁,

學長指著日文頁面上的秋冬髮型單元,直稱模特兒的頭髮多麼可愛。學長的驚嘆不

是撒嬌式或是娃娃音,卻更有資格接受前一刻連連出口的讚美。


是那一次趕回教室的時候嗎?坐在操場旁的白色台階上聽完學長說到一個段落,

才發現早已超過上課時間,兩個人也不匆忙奔跑,只是並肩競走,午后的涼風自背

後奔來,空氣中蕩著雨後草坪清新的味道,他的手指不經意劃過學長飄起的襯衫下

擺,指尖傳來棉質的觸感和腰部的曲線,他記得PU跑道的磚紅色澤多麼安定心神。


或是見到學長跟同班男友唸書的時候嗎?晚間自習時,學長看起來跟平常沒有

相差多少,只是安靜了一點,跟男友兩個人都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各看各的,

等到中間休息時間,兩個人心有靈犀地轉過身子,低聲討論功課,學長看著講義或

男友的眼神都好溫柔,不厭其煩,一再講解同一個學測考古題,整個人變成最有耐

心的王子。還是……


無法確定從何時開始,有東西入侵他的身體,從此萌芽紮根,等到制服換季的

時候他才驚覺不對勁。全校性朝會檢查服裝儀容後,踏入教室前夕,他制約地往三

年級的樓層望去,看到學長依舊按照慣例向他揮手,學長換上合身毛線衣背心,領

子乖乖翻立好,十足貴族好好青年的模樣,笑容卻是庶民化的親切朝氣,瞬間,他

感到胸口又悶又痛,好像有藤蔓或是花朵將破土而出。


不舒服的症狀持續著,他乾脆去找母親檢查。報告結果出來後,母子倆約在醫

院地下室附設的歐式自助餐坊碰面,母親舒開眉頭說沒事,也不是心律不整啊,是

心裡頭有什麼壓力嗎?上高中不要太緊張……。兩人解決一盤又一盤的食物,中途

有好幾個人跟母親打招呼,他注意到其中一個實習醫生看著母親的眼神,單純而複

雜,很是眼熟。等對方走遠後,他半暗示半鼓勵提起,母親噗嗤一笑:「誰要對學

生下手啊,我又不是你老爸那種人。嗯……她對你好嗎?」


「還不錯。」所言不虛,歷經學校的磨練,跟家中那個新成員打招呼或是聊天實

在簡單許多。「大概,是決賽快到了,所以在緊張。」他下了這個結論,安慰母親

和自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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