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時光

製作完高三學姊學長柳絮紛飛專用的紙花，班上又興沖沖討論暑假要做出

高一紀念冊、舉辦全班聚餐或出遊。這般帶點狂歡味道的期盼和凝想，是對抗

期末考試和分班的最強武器。



即將兵荒馬亂的期末，歷史老師又出其不意投下一枚飛彈。「來整理各版

本的重點吧！這樣你們以後就輕鬆了，還可以造福其他屆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很好的想法，很糟的時期。光是用想的就讓他心煩，從無到有，必須經歷許多

階段：分工討論、買新課本、閱讀章節並摘要、整理重點、打成電子檔、闡述心得

加上最終的補充修正。





他寧願來場測驗，就算只有二十四小時準備，一日看盡洛陽花，生吞活剝也無

所謂，到時從混亂的記憶中吐出與題目相應的答案即可，考試是斬首，乾脆俐落多

了，最起碼期限明確，時間一到，脖子一伸，責任已盡，往後就海闊天空；而報告

可比一種凌遲，他永遠不知道期間要挨多少苦，永遠都沒把握何時結束——老愛拖

延的自己也是劊子手——更何況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次是「期末」的時間點和「分

組報告」的形式，壓縮緊迫的時間內，集體要衝出重圍，他無法衡量自己會不會拖

累別人，也無法預估別人是否會讓自己痛苦。



「大姊，你編的書又騙人啦！」


什麼「埋首工作以轉移注意力」，對他就是沒用！




「我只不過是負責潤稿、校稿和排版啊。」大姊一臉無辜，露出「世界本來就

是這樣子啊」的表情，柔細的手指隨便一翻。「喏，像這一則，很不錯啊，化悲憤

為力量，悲傷後生氣，就是復原的前兆喔。還有還有，這一則，試一次就有顯著成

效的東西，要特別小心。」





依照號碼分配，他跟小老師分到同一組。眾望所歸，小老師是小組長，也不負

所託，不僅清楚帶領他們劃分職務，釐清方向，訂出合理的進度，還以身作則，提

早一個星期交出成果，就等著收齊來統整；理所當然，他是小組員，也積重難返，

不但拖拖拉拉又懶懶散散，書本買了之後就供在桌上放心安的，並且在組內截止日

當天，才讓書的狀態從未拆封變成九成新，根本連電子檔案都還沒建立，就等著讓

人上門來討債。





彼此探問，原來債務人不少，他跟這幾個人立刻共鳴起來。「唉，又欠下一樣

東西，完蛋了啦，一整個債台高築……」



「哎呀，債多人不愁嘛。」


哈哈哈哈，大夥兒依然默契十足。




能夠苦中作樂、相濡以沫，卻不一定可以有難同當。發現小老師只向他追討，

甚至比照國文作業的模式，威脅他要留下來做完的時候，打擊甚鉅，各種念頭像是

運動會的各班選手，在他的腦袋跑裡跑大隊接力。





就只會一如往常地照著固有的步調走，自我中心的傢伙，一點也不能設身處地，

一點也不會權宜變通。就只會對他兇，擺出小老師、債權人兼地主的架子。對別人

不是客客氣氣，就是和善有禮。




「那個誰誰誰、還有某某某，也還沒交啊，幹嘛不盯他們，只會鐺我！偏心！」




搬出小學生程度「他也有說話啊幹嘛只登記我」的荒謬說法，小老師沒有反擊，

對方靜靜地偏過頭去，默默地聽他繼續哇啦啦、嘎嘎咕鬼叫。



說了幾句，他停下來，像一隻青蛙，鼓起腮幫子，瞪著沉默的那一方。


臉紅什麼啊，被人說中就惱羞成怒了吧！惡劣的個性，怎麼不叫人厭惡呢？




可是，可是怎麼沒有一滴滴勝利的快感，為什麼他感到腳下輕飄飄似的虛脫，

而喉嚨到胸口之間如同有鈍重的東西一吋吋落下。不甘心，氣憤，哀傷，酸楚，在

腹內攪成一鍋墨黑爛泥。啊，發脾氣也真的很累人，吵架也要有才能。





其實並不討厭的。暮色即將降臨的教室，甜橘色的餘暉投射在潔淨透明的窗戶，

在樸實溫潤的木質桌椅上，每一片玻璃，每一塊木頭發出迷幻美麗的色澤，瑰麗如同

琉璃宮殿，靜謐宛若俄羅斯小刺蝟乘著河中小舟，進行奇幻旅程的霧中森林。





及時趕完作業，整個人會進入極度放鬆的境界，感到充實又安心。等待小老師做

最後確認的空檔，他會趴在桌子上小憩，時而閉目，時而觀看。




光在小老師的睫毛間穿織，墜在底下內雙的乾淨眼皮，以及透明澄淨的眼眸。




他側耳聆聽。社團正練習無伴奏合唱，國樂社的揚琴聲，球場上的運球聲，有人

撥著吉他練習和絃，還有兩三個人在走廊上追逐，帆布鞋踏在地板上的輕快節奏，

低低的談話聲間雜笑聲，林林總總，交織成時光河流吟唱的密語。五樓角落傳來鋼琴

聲，小老師停筆，說是郭德堡變奏曲。



並不那麼討厭的。那種空間若大似小，卻又事事恰好。


並不討厭的。


＊ ＊ ＊





為什麼不回嘴？為什麼毫無反應？他倒寧願雙方舌槍脣戰或大打出手，等兩個人

都累了，喘口氣，去燒臘店灌幾杯沙士、吃吃水煎包，回家睡個覺起來又是一起航海

尋寶的熱血好夥伴。為什麼自己打不下手？為什麼自己要獨角撐起這場大爛戲？





事到如今，都是小老師的錯，現在還讓他學壞了，兩個人都是壞嘴巴，果然近朱

者赤、近墨者黑，而且他可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不對，這樣用好像語意不適

合。哈，還讓他變笨，對，從頭到尾都是壞人，他還傻到以為對方人其實不差，傻到

因為幾個眼神幾句話就或開心或低落或緊張或煩惱。


一個人應該是逍遙自在的，在與那個人遇合之前。




從現在起，他得養成比部分小說男主角更傲人的自制力，好把自己塞進向來負負

相斥的書桌前，日光燈亮得好刺目。一定要跟班上同學一起準時交出國文作業，絕對

不要留下讓對方有機可趁的把柄。


可悲的不是從未擁有，而是擁有後卻失去。




早就知道這種道理，可是又遭遇時，還是很不好過。面對眾人疑惑，也不好受。


「問我幹嘛啦！我怎麼知道他去哪裡！」




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當老師或客服員的天份。四天內，已經是第二十三次被問類

似的問題，煩不煩啊！


青春版阿信的衛生股長，露出為難但是誠懇的微笑。


「呃，你們不是很熟嗎？所以我才想問你看看啊。」


「很熟？」他歪頭。




她跟著偏頭，始終笑臉盈盈。「對啊，就像……抹茶和紅豆，加菲貓跟歐弟，生日

蛋糕與蠟燭，就該一起出現啊」





「什麼？」這可憐人最近被外掃區的阿姨煩到壓力過大吧，舉例怪怪的。加菲貓跟

歐弟也就算了……



「為什麼抹茶一定要配紅豆？老是這樣很膩！」





還有生日蛋糕一定要插上蠟燭嗎？他比較喜歡拜拜拿香的味道，更準確來說，叫比

薩不是比較好嗎？





「咦？這樣說也對喔，胡亂搭配，就像強迫祝英台嫁給馬文才。那該怎麼辦，抹茶

跟什麼才最適合……」


向離題的女孩說聲先走了，他轉身走開。




原來在別人眼中，他跟小老師是一套組合的關係啊。從什麼時候開始，被貼上這樣

的標籤呢？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就像被別人說是壞小孩的話，就會連帶激起「哼既然如此那

我就壞到底」的念頭——他應該跟對方更熟更好，這樣才夠本啊！為什麼不早點認識？





暑假的新生訓練，尚未發下制服，當時小老師穿什麼樣的便服呢？第一次由學姊學長

導覽校園時，兩個人排在隊伍中的哪個位置呢？爬校山的早晨，全班歡唱大亂鬥，小老師

也跟著開口嗎？上完游泳課，有沒有同樣在烘手機一旁等著吹頭髮呢？校慶園遊會當天，

他有把水球砸到小老師身上嗎？全班鬧著噓老師，哄堂大笑的課堂，兩個人的眼神曾交會

嗎？


完全答不出來。





風止浪平，他們將要抵達岸邊，就此告別，其他人開始全心憧憬內陸的城市，只剩他

不捨鯨魚的歌唱，海鷗劃過的藍空。至於想指出水波的紋路，想追尋時間挪移的軌跡，就

如同刻舟求劍，一樣幼稚愚蠢而招人譏笑吧。



為什麼時間總是不夠呢？





知道自己小題大作，只不過是被催作業，只不過可能不再同班，只不過是比奈米還

微小的事情啊。同樣和姊姊早就見識過大風大浪，照理來說，他應該也是處變不驚、莊

敬自強的成熟大人。可是，他就是一方面找不到台階下，一方面還鬧著詭異的拗脾氣。





比如在家睡前發現手機顯示一筆未接來電，當下一口咬定這一定是小老師手滑，不

小心撥出而已，自己才不要傻傻打回去，免得自取其辱。沒錯，而且才不要輕易刪除這

筆記錄，即使要不時注意記錄容量滿了沒，得消除其他來電記錄，也絕對要留下這項證

據。


＊ ＊ ＊




他正在座位上與手機螢幕相對兩無言時，副班長和風紀股長賢伉儷翩翩來訪。


「……因此，這個神聖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幹嘛那麼著急？明天等人來了不就好了。」





小老師請假，拿不到剛補發的講義，這兩人竟然請自己去小老師家轉交。自己都

已經幫忙送國文作業到辦公室，又整理資源回收，仁至義盡了耶！




「東西很多，明天開朝會，第一節課又是英文，老師一上課就要點人。」兼任英文

小老師的風紀股長補充。


「那你們可以自己去啊！」




「沒辦法，之前就跟他媽媽約好，今天要一起吃飯。」副班長望向風紀股長，兩人

相視而笑。





喂喂，兩位同學，昨天剛說要為全球暖化盡一份心力而關冷氣，今天的氣溫又創下

夏日的新高記錄，現在十指交握不會熱嗎？





他一定熱昏頭了，歷經一番波折、天人交戰，不然怎麼會莫名其妙照著班級通訊錄，

來到小老師的家門前。





後來，大概因為略盡綿薄之力，稍有彌補、贖罪的釋然，加上看到小老師身體微恙

而變得異常純潔柔順的模樣，聽到「我想哄騙我的胃，應該可以吃粽子」的病因，還有

這個那個等等……總之，自己似乎被安撫，不，是重拾寬宏大量的氣度，實在沒什麼理

由再計較或生悶氣了吧……





雖然一切看似回到常軌，歷史報告也做好了，為了表示歉意和成熟的風範，他決定

再幫外務眾多的小老師一把。第三節下課，他走向國文科辦公室，打算抱回全班的作業

簿。





敲門進入。辦公室裡，老師們正在商討，如何面對中午將登場的「柳絮紛飛」活動，

還有興奮浮躁的同學。





被學生稱呼為法海的國文老師倒是老神在在。「一年就一次，難得嘛，能玩就盡量

玩，他們平常也很辛苦了。」國文老師又指著他，得意地說：「像他們班，是我教過最

配合的班級，連作業都收得最齊，而且每次還可以提早交，讓我有時間好好改……」


「提早？」他愕然，不由得打斷老師的談話。


「對啊，這學期都兩三天前就交了，真的是非常難得啊！」


竟然被這傢伙騙了！小老師故意整他嗎？看他受盡煎熬的樣子，很有趣嗎？




那天送講義應該把握機會，一拳擊倒小老師，讓對方又痛又叫才對！平白錯失良機，

真是令人扼腕又懊悔！




他衝回教室，丟下簿子，一回頭就看到剛踏教室的的小老師，他馬上把人拉到內走廊。


「為什麼我們班的國文作業都得提早交？」他氣憤地興師問罪。




小老師雙眼一斂，隨即又恢復平常不冷不熱的目光。「提早交，不是很好嗎？」


「好個頭！害我每次都趕得半死！光差一天，就差很多耶！」


「就算延後一天，你不是又拖一天？那還不如早點結束痛苦。」




「呃——」他無法反擊，只好另找出路。「如果我趕不完或是因此寫得很爛，

怎麼辦？」




「不會的。」小老師搖頭。「你一直都寫得很好，認真起來也都寫得完。如果

真的沒辦法……也還有幾天的緩衝時間，也不算在遲交名單裡。」




嗯……奉承也沒用的！他要伸張正義，鍥而不捨地追問：「那、那麼其他人呢？

幹嘛也把他們拖下水！」


「他們？那不關我的事。」




來人呀！鄉親父老左鄰右舍快來看喔！這就是被你們讚譽為信望愛代表的小老師

嗎？竟然不管他人死活！


「你……你沒有同學愛！」


「上課了。」小老師打開門，自顧自地走回位子。


「喂！你還沒有給我合理的交代！」




就像上一節數學老師檢討考卷，雖然講解條理分明，他還是無法全盤貫通，無法接

受，為什麼會想到用這條公式呢？到底是怎麼觸發的？


「剛剛就簡略交代了。」


「那我要完整版本的！」




「……好吧。」小老師似乎有點退讓，皺著眉撕下一張筆記紙。「寫好再給你。

老師都來了。」





國文老師踏上講台，心情依舊愉快。「好啦，等下一定準時讓你們參加的。先看到

六十八頁，最後一段。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

有深趣矣，無忽。……」




等啊等，小老師還在寫。他遠遠看來，都已經寫滿紙張的一半了吧，怎麼還沒寫好呢？


還沒等到紙條傳來，他就察覺到四面八方傳來騷動，地板都在震動。


＊ ＊ ＊



鈴聲響起，高三生的畢業考結束了。


「就先上到這裡，你們去挑個好位子吧。」




教室瞬間淨空，連小老師也不知道跑到哪裡，自白書也跟著消失，他只好也先到走廊。





好不容易湊近人牆外緣，他墊起腳尖，往下一看，一樓的中庭被白色繩圈圍了起來，

管樂隊正在一旁的空地演奏校歌。每一層樓的走廊都擠滿翠生生綠油油的人潮，位在最高

層的一張張臉孔，雖略帶疲累卻仍然閃閃發亮，拿著各方大德的純手工捐贈物資，摩拳擦

掌，蓄勢待發。


以眼神來回掃射，嘿，終於逮到逍遙法外的傢伙！





再度衝刺。每上一層樓，雖然雙腳忙著奔跑，他的眼睛和耳朵也不閒著。歡呼聲、

尖叫聲、笑聲聯合搖動整棟如樹挺拔的大樓，各色物品如花雨降下：細碎的紙花飛揚，

小巧的紙圈旋轉，飄颺，旋轉，又飄颺，長長的彩帶躍過天際線，恰好與輕盈飛舞著的

紙蜻蜓錯落。天空越來越開闊。


來到五樓，可能距離縮短，因此怨念電波更強，遠方的小老師轉過身來。


看到他，小老師囂張地晃了晃手中的筆記紙，甚至慢條斯理地摺起飛機。




示什麼威啊！他正想伸手逮捕要犯，對方也心有靈犀似的，同樣振臂一伸——


嘎啊飛走了啊啊啊啊！





寫有淋漓筆墨的雪白紙飛機，穩穩飛向寶藍色的天空，接著以非常漂亮的弧度滑

入中庭，輕輕巧巧融入花花綠綠的紙片堆。





氣喘吁吁的他瞪向小老師。湮滅證據的現行犯還算有點良心，主動解釋：「寫得

不夠好。之後再給。」


他咬咬牙。「好，下午！」


「下禮拜。」


「明天！」


「大後天。」


「吼不要拖拖拉拉！」





「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到最好。」理直氣壯說完，小老師轉了頭，面向中庭，聲音軟了

幾分，淺淺的笑容漾開。「都是你害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是這種笑得真摯而不傻氣、黠智而不奸詐的絕品笑容，讓他被

罵了也不還口，反而同樣彎起嘴角，連帶壓根忘記剛剛的交涉其實毫無定論。





眾聲沸騰。他聳聳肩，雙手插入口袋，跟小老師一起安安靜靜欣賞活動的最後一幕。




高三各班的氣球，不管紅的藍的黃的，都承載著各自的祈願，順順利利升空，升向亮

藍色的晴空。




雖然前天很熱，昨天烏雲密佈，也許明天會下阿貓阿狗大的豪雨，嗯，那也沒什麼呀。


涼風輕拂，像這樣子無所事事最棒了。










〈遲交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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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本來想寫甜甜蜜蜜的結局^^a

可是呢 若有似無
好像發生很多事情 其實也沒什麼 (這一行 也可逆著說)
這才是我的青春觀呀~

就先這樣了


非常謝謝看完這個故事的人(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