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時光

費了一點功夫，對方總算替他把一條純白色的鞋帶穿過制服下擺的縫隙。他喜孜孜

坐在椅子上試穿，小老師則躺回床鋪。



「今天過來，有什麼事情嗎？」對方興致盎然地詢問，像是要拆開聖誕禮物的小孩，

雙眼亮晶晶。



「喔喔喔，對了！今天補發的，明天要對答案喔！」差點忘記正事了！他連忙拿出英

文講義，停頓了一下，接著硬是下巴一抬，雙手一攤，扯了一點小謊：「唉，沒辦法，因

為玩大冒險輸了，敢作敢當，就得跑腿一趟。」



「真是麻煩您啊，辛苦了。」對方略細長的眼眸一瞇，亮度頓時減少一點。「還有嗎
？」



「還有……還有我是特地來看你……」大概覺得小老師眼中又亮起的光芒太刺眼，他

心一慌，索性再胡扯：「你家的許宣和仕林。」



「多謝關心。不過，今天他們不見客。」小老師闔上眼睛，倨傲地轉過身去。


「為什麼？大騙子！你自己說過要給我摸蛇的！」



「沒有為什麼。嗯，至少等你交出歷史報告再說吧。」背對著他的小老師，似乎冷哼

了一聲。「不管做得怎麼樣，該交的作業還是要準時交。」



「我……我只剩心得的最後一段了！晚上打好就寄給你，後天才要交給老師，你還有

一天可以統整，應該來得及啦……」被人抓住把柄，他不得不降低音量。唉唉唉，自己怎

麼淪落至此，彷彿變成被暴力集團逼債的善良老百姓。



得知餘款將可入袋，地主大人好像心情轉好一點點，總算願意面對面談話。又翻過身

子的小老師，一手擱在枕頭上，另一手指指書桌上的筆記型電腦，說：「你先看牠們的照

片就好。」



「多謝大人恩賜……」好吧，沒魚蝦也好。照著小老師的說明，他找到蛇的圖片資料

夾，忽然念頭一轉，學起電視中壞蛋威脅的語氣：「哼哼，我還要開其他東西來看。」



喔喔喔！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文化教材上說什麼「觀其友，知其人」、「視其所以，

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然而，活在網路時代，想真正了解一個

人，就該看看那個人的硬碟檔案、網站瀏覽記錄！呀呼，福至心靈，自己還真有點小聰明

。



看吧看吧，再怎麼沉穩的小老師還是愣了一下，眼神有點閃爍。接下來，應該會從床

鋪跳起來，手忙腳亂跟他搶滑鼠吧——



「隨便你。」小老師依舊側身躺著，只是扯開嘴角一笑，狀似輕蔑：「反正你沒有慧

根，就算近在眼前，你也看不懂。」



「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呀！」他沒好氣地移動滑鼠。除了剛剛開啟名為「許氏賢

喬梓」的圖片資料夾，電腦目前只有線上英文字典的網頁和按著暫停的英語雜誌廣播音訊

檔，就連桌面上的檔案也跟房間一樣，分類乾淨整齊。



難道，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文件夾或是D槽中——結果，他壓根兒沒有再亂點。畢竟侵

犯隱私權的事情，他還是下不了手。況且，小老師那種挑釁的表情，怎麼看都明顯是個圈

套。


「誰希罕。不看了不看了啦。」他甩開滑鼠，從椅子跳起來。



達成轉交講義的任務，也幾乎解決了歷史報告的事情，沒有什麼藉口再待在這裡了。

心裡明白應該要說聲先走了，他卻抓抓頭，沒話硬要找話，指著櫃子上幾個小布偶說：

「欸，無尾熊旁邊那隻是什麼？」


「袋鼠。」


「我知道啊。另一邊那隻的啦！……啥？王八？」



「重音節在前面。牠也是澳洲有名的動物。」小老師再唸一次奇異動物的名字，好聽

的發音卻類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中文動物名稱


「是喔，你去過澳洲玩啊？」



「從來沒有。」小老師的語調像在輕聲嘆息。「那些都是我爸媽寄回來的。」


「咦？所以他們在澳洲？還沒回台灣嗎？」



小老師把布偶都取下來，一隻一隻捧給他。布偶雖然小，數量一多，也塞滿他一雙手

。他一面聽小老師說話，一面把動物布偶當成布袋戲木偶，搬演無尾熊大戰袋鼠的劇情。



「是啊，我爸是做外交的，現在升到什麼職位我也不清楚。我媽本來研究員做得好好

的，後來擔心我爸，去年六月辭職，也飛過去了。說要二度蜜月，一度就是快一年。」



「一年？好強的閃光啊。」他手上的無尾熊和袋鼠已經握手言和，正在相親相愛。

「啊，那你不是很久沒看過他們？」


「也還好。兩三天就會用視訊聯絡。」



聽起來一點都不像還好的語氣啊……他不禁停下動作，讓兩個布偶靜靜依偎。


小老師撫弄從另一個櫃子取下的蒙哥布偶，隨後讓蒙哥加入他手上的澳洲動物團，接

著說：「而且，他們問過我，要不要乾脆去那邊讀書。」


「欸嘎！出國留學？你、你答應了嗎？」



「我跟他們說了，起碼先讓我在台灣唸完高中。」小老師舒開臉，淺淺微笑。



「這樣啊……」情緒會傳染，他也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唔，大人總是工作很忙嘛

。嘿嘿，那你可以暑假去找澳洲他們，順便玩，不是一舉兩得嘛！」


「聽起來很不錯。可是，上個月我爸說，他們就要調到土耳其了。」

＊ ＊ ＊


「要去土耳其？」


他想起之前才跟小老師買齊了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筆下不就是那個同屬

亞洲，卻比西方更令人感到陌生的世界嗎？



他企圖用玩笑鼓勵對方，說：「土耳其呀……沒問題啦，你就算包頭巾一定也很好

看。」

小老師卻正經八百回應：「是啊，我想再練習幾次，絕對會更好。」


「練習？你真的買了頭巾？」



「當然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好適應。」小老師帶他走到和式桌旁，原來桌上一疊都是

土耳其的相關資料，一般旅遊之外，性質涵蓋了語言、歷史、社會文化、地圖等等層面。



小老師從中抽出一本《夏利夫老師的初級土耳其語教室》，信手一翻，滿滿是下苦工

的智慧痕跡。認真好學的少年繼續說：「還有，雖然英語是世界共通的語言，還是多少學

一點當地話比較好。」



「……那你還要準備多久？」他瞄到這套土耳其語教材有好幾本，心生不祥之感。



「至少半年，到今年寒假吧。不過再多給我幾個月，比如到明年暑假的話，那就更好

。」



「……還要等一年半載？喂！你只是去探親兼旅遊的耶，就算留學移民的人也不一定

做到這種地步！」



「因為，我想要一過去，就跟我爸媽一樣融入當地生活，不要給他們添任何麻煩。在

台灣也有事情得做安排，像是請親戚照顧阿嬤，還有房子……」



「拜託！你這樣子才麻煩！」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按到自己的怒氣開關。他雙

手拳頭緊握，不能自已的激動起來。



「想太多了吧！幹嘛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重點是見到他們吧？只要你坐飛機過去，

就可以一家團圓了耶！你都已經當好孩子、當優等生多少年了，現在任性一下，又沒關係

！就算一個人有的東西都是有一定量，不早點到手，搞不好這輩子以後再怎麼想要也永遠

拿不到！你要保留到下輩子啊！」



跟上次一樣，他照樣鬼吼鬼叫，小老師照樣安靜傾聽。只是，這次小老師不把臉偏到

旁邊，一直正視自己，也不沉默以對。「你在流眼淚。」



流眼淚？除了打哈欠或戴隱形眼鏡，打從小學之後，他就再也沒哭過了。唯一的可能

就是——



「那都是因為全球暖化啦。」激動的關係，能量幾近耗盡的他累得攤開掌心，懶得抹

去淚水，嘴巴倒是不願意休息，同時試圖挺起胸膛來營造氣勢，好看來振振有詞。「冰山

都會融化，北極熊岌岌可危了。小家子氣，我不過流一點而已，你管我！」



「對，我就是要管你。」小老師抽了張衛生紙，幽幽說話：「不然，我也會跟北極熊

一樣如履薄冰……」



對方極其輕柔地幫他擦眼淚。更準確來說，是用蘸的，好像怕弄痛他似的，手指只輕

輕拂過臉，讓衛生紙自動吸水，手勁如同破曉時的清風。



「欸——為什麼你可以當高級寒帶動物？」對方越溫柔越寬厚，他卻越是胡鬧。眼淚

掉得更大滴更快速，說話也更不合邏輯。「哼，對啦對啦，你站在食物鏈上層，根本沒有

什麼天敵。我只是一塊蔥抓餅，而且是烤焦沒人要，賣不出去要被丟掉的那一種。」講到

最後已經口齒不清，再接二連三喊著「蔥抓餅啦」好幾次，方才閉嘴。



「沒有人要丟掉你。」小老師抽了好幾張衛生紙，說話和擦淚都慢慢輕輕的：「不會

的，我會買的。邊緣焦焦的才好吃。」



他低頭擤著鼻子，自暴自棄，任肩膀不住起落。折騰下來，心裡好像大搬家一次，有

抽屜被打開，有牆壁被挖洞，傢俱連番擺好又挪移，還有角落被填塞得滿滿的。


疲倦的他，只能用喉音小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有時候會努力向上當乖寶寶，有時候會蠻橫任性做無賴；有時候輕聲細語笑嘻嘻，有

時候惡言惡語哇哇叫。


明明不想跟這個人分開，又覺得把對方推出去會比較好。


明明就想點燃自己，期待一身的燭火更亮，卻同時也投出更大片的黑影。



如此大起大落，在極端間來來回回，這些姿態也只表現在這個人的面前。對方的各種

面向，他都欣然收集。也許，他也在偷偷盼望：自己最光明的一面，最黑暗的一面，這個

人都能無條件接受。



良久，他的眼睛終於洩洪完畢。儘管有點不好意思，他還是抬起頭，迎向小老師那一

直一直凝視他的目光。



這個人的瞳孔含容著水和光，還有很多話語似的。小老師的微笑蘊含信望愛的成分，

說：「沒關係的……」



「扣扣！」敲門的正是阿嬤。老人家語帶關心和慚愧：「歹勢，家裡的蔥油餅都沒了

。阿嬤腳不方便，阿弟仔，你帶同學去買吧！」



吃蔥油餅？他跟小老師一頭霧水，兩個人對望幾秒鐘，這才會過意來，同時一笑。



「嗯，現在你可以嗎？」小老師拿好皮夾和鑰匙，對他說：「我騎腳踏車，要不要一起

去？」


＊ ＊ ＊


坐在後座，他有時仰頭看著林葉間的霞色天空，有時左右瀏覽四周街景，聽著小老師

的介紹：鄰居家那棵台灣油杉是國寶、再過去有一間和果子舖的草莓大福非常棒、還有書

畫用品街值得一逛、這間法式麵包店的咕咕霍夫很好吃、這道門前曾有日本電影演員來取

景造訪……



衝出巷弄，腳踏車過了大馬路。來到另一頭，小老師把速度放慢。晚風吹拂，有幾片

葉子掉在他們的身上。


「加羅林魚木。春天會開花，很漂亮的白色，下次帶你去看。」



「真的嗎？」他心頭一喜，瞬間轉念，慎重地叮嚀：「要實地參觀，不要照片！」



前頭的小老師笑出聲音了，還聳聳肩。「愛計較。好啦，等下回去就讓你見見仕林

牠們。」



兩人下了車，來到聞名遐邇的攤子。不是第一次得加入大排長龍的隊伍，他卻頭一

遭心情還不錯。



即使這個人會分到不同的班級，以後還會去很遠的地方，但是，過去那些時光，未來

那些約定，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消失的。



在小老師牽腳踏車的時候，提著熱食的他暗自發誓：要更愛護地球，也要照顧自己。

希望北極熊、小老師還有整個世界都好好活著，健康快樂地。








〈遲交鬼番外〉‧完




---

終於完結了^^


這幾篇 寫得很開心~
(常偷偷放入我喜歡的東西:P)

非常謝謝願意讀這故事 還有交流的你們
真的很高興(羞)